候阿娘还在,如这样的夏日,她在院子里踢完毽子,一头汗地跨进小屋,阿爹一手给她擦汗,一手从桌上端冰镇过的酸梅汤给她。酸梅汤又酸又甜,一气儿饮下去,舌头都甜津津的。阿爹把她从地上抱起来,举得很高。
她听到那耳边那个声音变得更温柔了,她说:睡吧,睡吧,醒来就好了。
徐豆娘放心地睡过去了。
第一缕日光冲破云层,落在女孩子的脸上,毛茸茸,暖呼呼的。她睁开眼,看见徐福坐在她身边,温和地看着她。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,父亲拍了拍她的头,笑道:“我们豆娘,都长这么大啦。”
徐豆娘愣愣地看着眼前人,眼泪流了下来。
父亲牵着她的手,走向了那座沙漠中的城池。那座城池温暖富饶,人人友善,是荒漠中的绿洲。他们定居下来,在这里盖了房子,有了家。
美好得像一个幻梦。
现世安稳,岁月静好,同她幻想中的一切般般无二。
只是,只是
她真的不知道那是梦吗?
她离家这样久,徐福已经老了,怎还会是年轻时候的模样。他总是给她做毽子,可她早已不是踢毽子的小姑娘。
那些不对劲,那些生活中的不合时宜,像是鞋底里的沙砾,用尖锐时时刻刻提醒着人真实与虚幻,所有的蛛丝马迹,她统统忽略。
幻境,是大妖编织的美梦,有些人是沉醉不知归路,有些人,是清醒地沉沦。
靠着沙丘后的一条小溪,已经干涸了。干涸的痕迹留在地上,提醒着旅人很久之前,这里曾有过一汪清泉。
背靠沙丘的女孩子躺着,再也没有醒来。
簪星猛地睁开眼。
盘花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手里,沙砾全部消失,触手是坚硬的石壁。
幻境破了。
蜃女面色大变,尖声道:“这不可能——”
簪星面色复杂地看向自己身边的小姑娘,叹道:“原来,你早就知道了。”
徐豆娘早就知道了。
她知道那是假的,她知道一切只是幻梦。她知道破败的沙漠里不可能有绿洲,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不可能突然出现在身边。她知道徐福是假的,巫凡城是假的,父女间温情的一切都是假的。
她还没见到父亲就迷失在沙漠里,她到死也找不到回家的路。
真实是多么残酷,而梦境是多么美好。
所以纵然发现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,徐豆娘也心甘情愿地活在编织的假象中。
直到遇到了田芳芳。
“我不想伤害田大哥。”徐豆娘苦笑着看着簪星,身体渐渐化为虚无:“既然一切都是因我而起,那就从我这里结束吧。”
“混账,”蜃女勃然大怒,“你竟然骗我——”她一杖朝徐豆娘劈过去,却在横刺被人拦住。
簪星断为两截的盘花棍挡在她面前。
“现在换我了。”她道。
枯树生花(2)
盘花棍之前就被劈开,断为两截,一截已经化为齑粉,另一截握在簪星手中。那本是一根铁铸的棍子,漆黑的棍身上面雕刻了驱邪的符咒,而如今又有不同,它看起来像一截干瘪的枯枝,失去所有水分,以至于被面前的蛇杖衬的暗淡无光。
可就是这样干枯如树枝的棍子,冒出了一枝绿芽。
这朵绿芽微小,柔弱,颤巍巍地立在枝头,就这么一点,就让一切陡然焕发新的生机。
生机,就是希望。
蜃女的蛇杖气势汹汹朝自己扑来,簪星握紧手中的盘花棍,仿佛看到沙漠中女孩子孤独地前行。所有的一切即将干涸,在沙漠中的旅人见到美好的蜃景,其实是看到了绝境中的希望。蜃女吞吐蜃景,使人迷失,贪婪之人心生欲念,迷失在自己无穷无尽的欲望中,可更多无辜的平凡人,却是死于自己的希望。
蜃女要湮灭一切希望,她就偏偏要让这里焕发生机。
青娥拈花棍第三重——枯树生花。
刹那间,那株柔弱得可怜的绿芽,迅速抽枝吐叶,它变得茁壮,变得茂盛,从其中不断的绽放出流花,将荒芜大地迅速铺满。那根枯败的棍子像是有了生命,簪星能感到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在手中跳动,她看到巨大的地图中,荒漠倏尔变大至眼前,她看到无数在荒漠中踽踽独行的灵魂,他们怀揣着美好的愿景,被风沙迷失,在原地徘徊。那些徘徊的轨迹迅速缩小,又在她脑海里迅速放大,直到与棍风融为一体。
一声尖啸声传来,巨蛇撞上她的棍子,猛地被反弹回去。蜃女躲避不及,“砰”地一声被撞上石壁。下一刻,孟盈的长剑从身后飞来,牧层霄握紧灭神刀,从上至下狠狠的砍向蜃女的头顶。
万籁俱静。
先是死一般的沉寂,而后开始有“窸窸窣窣”的声音,像是水流一点点流过,蜃女美艳的脸庞还保持着惊惧的神情,精致华丽的衣衫却开始渐渐化作黑色的泥沙,接着是身体,最后是眼睛,直到完全消失。